“宠辱若驚”章
宠辱若驚,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驚?宠之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谓宠辱若驚。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汝可以寄天下。
此一章节历来多遭曲解,有代表性的意见基本为两派。
一派说此章是主张“忘身”的,认为“贵大患若身”句应将原字序倒过来理解为:重视身体好象审视大患一样。释“身”为一切烦恼大患的根源,所以要“忘身”。此多半是受了佛学的影响以附会老子。
另一派说此章是主张“贵身”的,认为“贵大患若身”句按原字序理解为看重祸患(或)疾病好象看重自身。这又多半是体现了道家对于养生的重视。
这两派的共同点在于,即便是其中那些持《老子》为“君人南面之术”的观点的人,也都不知不觉的远离了“侯王”这一论述对象,转到了泛化的修身,即:都将对于此章主题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身”上。但是,如果我们认真的研究一下本章的内容,尤其是结论部分的内容,应该不难发现老子在这里实际上论述的是“身”和“天下”的关系的问题。
宠辱若驚,贵大患若身。
对于“宠辱若驚,贵大患若身。”,注家们多有分歧,但多是断章取义,没有从全文的角度来理解。也许老子本人也感觉到了这两句话从文字的角度可能会引起歧义,所以他紧接着在下文中对这两句话所要表达的思想进行了具体的阐述。所以,我认为这两句话并不是十分的有翻译的必要,完全可以引而不译。
何谓宠辱若驚?宠之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谓宠辱若驚。
此处明显是对于宠辱若惊的解释,即解释何谓宠辱若惊。
绝大多数注家在此将“宠”、“辱”两字作为并列关系同等对待,或者认为是臣子面对侯王的宠幸或羞辱,或者更加泛化的理解为个人面对宠幸或羞辱。将此章的内容解释为了这些弱势群体的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我认为如此理解,从文理上远离了“君人南面之术”的主旨,从文字角度则忽略了帛书本与世传本的区别,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在帛书本中,完全不象世传本的“宠为上,辱为下。”这种明显的“宠”、“辱”相对的关系,而只有“宠之为下”。这个区别在我看来是巨大的,却是被注家们忽略的。根据帛书本,“宠”显然是这句话的唯一的主语,所以我认为这里的“宠”不是宠幸、得宠义,而是它的本义,也就是“尊居”、“贵宠”、“荣耀”之义。即如 《说文》:宠:尊居也。贵宠;荣耀:《书·周官》:“居寵思危,罔不惟畏,弗畏人畏。” 孔 传:“言雖居貴寵,當思危懼。”《国语·楚语上》:“赫赫 楚國 ,而居臨之,撫征南海,訓及諸夏,其寵大矣。” 韦昭 注:“寵,榮也。”
也就是说,这里的“宠”是指侯王处于尊位,本句是说侯王如何对待他处于尊位。以各词的原意,同时结合本书乃帝王之书,话语对象是侯王以及老子在书中所表达的一贯的处下立场即可知:“宠之为下”当是对待尊崇,或者说当侯王自己处于尊位时,要以卑下、处下的心态来认识自我。“宠之为下”显然是对于“辱”的解释,所以,本文中的“辱”当取其“辱没”义。
对于“驚”字,所有注家都认为是“惊”,但我认为应当取其“警”义。“驚”通“ 警 ”,警戒义,如:《诗·小雅·车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 孔颖达 疏:“言以相警戒也。”;《墨子·杂守》:“即有驚,舉孔表。” 孙诒让 间诂:“驚、警同。”。
对于侯王来说,处于尊位,没什么可吃惊的,吃惊也没什么用。他要做的反而是时刻的要有所“警”,要有所警惕,警惕自己在思想上和行为上的错误,在本章中则是要警惕将自身和天下的关系搞混。而且从上文所引的《书》的关于“宠”的例子中,我们亦可以看到,对待“宠”要做到“居寵思危,罔不惟畏,弗畏人畏。”也就是做到“驚”,是先秦对于侯王的普遍要求。
此句可通译为:
何谓宠辱若惊?对待尊崇,要以谦卑、处下的姿态,得到尊崇时要有所警惕,(警惕自己在思想上和行为上的错误);失去尊崇时要有所警惕(警惕自己在思想上和行为上的错误)。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
又是所有注家都将“贵”视作动词,而我认为,这里的“贵”是与上句的“宠”相对应同时也是相一致的,当作名词解。这两句实际上是在不同的层次上讲同一个问题,就是侯王如何对待自己的“宠”、“贵”的身份和地位的问题。也就是如何对待自我的问题。上句讲的是要有警醒的意识,此句则将这种警醒的意思具体落实到“身”上。
这里的“身”,历来都被解为身体。于是对于此句,就如我在前文曾提到的,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忘身派和贵身派。
我认为以前注释的错误都在于孤立的看待“身”,望文生义的就将“身”认为是身体,脱离了全文的语境和论说的主旨。
此章最后一段非常明确的表明这里说的是“身”和“天下”的关系问题。把“身”和“天下”的关系放在“君人南面之术”的背景下来考量的话,显然是在提醒侯王如何对待“天下”和“自身”。
如果我们正确领会了全文的思想的话,绝不会把它当成身体,而是指“自身”,但绝非物质上的自身,而是思想认识层面的“自我”。
在先秦,也有这种用法的例证,如:《楚辞·九章·惜诵》:“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衆人之所仇。” 洪兴祖 补注:“人臣之義,當先君而後己。”;《穀梁传·昭公十九年》:“就師學問無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在这里“身”都是训为“自身”、“自己”。
另外,从《老子》全文其他关于“身”的相关句子中,我们不难发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子使用“身”都是指侯王自身,而且偏重于主观层面讲侯王的自我意识和私欲,而非指身体。如:“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舆?故能成其私。”等。
因此我认为这句话是说侯王处于尊贵的地位,他的大患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于他的“自身”,来自于他的“自我”,换句话说是来自于他自己的私欲,如果他能够做到抛却私欲,完全的“以百姓心为心”,将“自我”完全的融入到“为天下”之中,则“有何患”?
因此,此处的“若”当取其“乃”、“就”义。如:《书·秦誓》:“日月逾邁,若弗云來。”《国语·周语上》:“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 韦昭 注:“若,猶乃也。”
此句可通译为:
什么叫“贵大患若身”(处于尊贵的地位,大患乃是自身)?我(作为侯王)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自身”(也即是“自我”的意识或曰自己的私欲)。当我没有“自身” (也即是“自我”的意识或曰自己的私欲)时,我还会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汝可以寄天下。
打开这一章模糊面纱的关键在于这里的结论部分,而正是该部分文字的变动,使得人们对这一章的理解产生了诸多歧义。
世传本最后为:“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乃可托于天下。”
世传本与帛书比只是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看工整了一些。而关键字的错失则对理解造成了巨大影响。
帛书最后为“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汝可以寄天下。”
帛书中明确提示的是“为身”与“为天下”的关系问题。这个关系就是不见于世传本中的“于”,是将“为身”置于“为天下”的背景之中的关系。
从这一句,我们可以知道,老子在继上一章讲到圣人“为腹不为目”, 提出了不求声色货利,抵制纵情纵欲的贪求,即日常的修身,或者说为身的行为要求后,在本章进一步在思想意识领域将圣人的“为身”上升到以“于为天下”为目的的层次。老子在确定了其本章的理论平台的高度的同时,在身与心,也就是行为与思想两方面提出具体要求。在身的方面要求“贵为身于为天下”,在心的方面要求“爱以身为天下”。如此,老子把道家的自我修炼、自我完善与治理天下结合到了一处。也便是后世所说的“内圣外王”。
在“爱”句中,我认为“为”字不是如其前句中那样作“作为”的“为”解而与“天下”构成动宾结构的“为天下”,而是,作为“为了”解。所以,该句是对于前句的论述的进一步强化。前句提出了将“为身”置于“为天下”的大背景之中的要求,此句则将“身”置于“为”,为了天下的目的之中。唯有如此,在老子看来,才可将天下寄托于此身,即:才具有作为君王的资格。
此两句中的“贵”与“爱”,我认为都是作动词解。
此句可通译为:
故而,重视将“为身”(即:自我修炼、自我完善、自我提高)融入到“为天下”(即:治理天下)过程中的人,可以把天下重任委托给他。在治理天下过程中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其全部热情的人,可以将天下的重任依存于他。
章节通释:
宠辱若驚,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对待尊崇,要以谦卑、处下的姿态,得到尊崇时要有所警惕,(警惕自己在思想上和行为上的错误);失去尊崇时要有所警惕(警惕自己在思想上和行为上的错误)。
什么叫“贵大患若身”(处于尊贵的地位,大患乃是自身)?我(作为侯王)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自我”的意识(有自己的私欲)。当我没有自我的私欲时,我还会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故而,重视将“为身”(即:自我修炼、自我完善、自我提高)融入到“为天下”(即:治理天下)过程中的人,可以把天下重任委托给他。在治理天下过程中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其全部热情的人,可以将天下的重任依存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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